儿子和孙子走了以后，他的心怎么也安定不下来。手头这篇关于模糊数学的论文已经修改了几个晚上，到现在还没有完稿，看来很难按《数学季刊》编辑部约定的时间交稿了。尽管冷静的逻辑思维在阿拉伯数字和各种符号汇成的如同一只乘风破浪的快艇，但他近来宛如害了眼病的水手看不清航标。点燃一支香烟，索性关了台灯。楼窗的玻璃渐渐地与外面幽深的寒夜融为一体，北风揉搓着街空的电线，发如泣出如诉的咝咝声，单调而凄惋。

　　纵然亲生儿子还没有忘记他。这由衷的欣慰，在他孤寂的心里，升起了一道希望的彩虹。

　　往事如烟。他由讲师破格成为知名教授，随之风流俊俏的年轻系秘书用火样的浪漫恋情与他筑起了爱的新巢。

　　二弟带着儿子从故乡来了。

　　系秘书一扫平素的柔情，斜着白眼甩出一句“我可做不了后妈！”便砰地关上办公室的门，把教授屏在走廊里。

　　儿子腼腆而陌生地望着教授。

　　叔叔让他向教授叫爸爸。在他的意念里，他只有乡下老家一个爸爸，虽然叔叔告诉他，教授是他的亲爸爸，他还是很不自然地从嗓子眼里挤出一个单音词“爸”。

　　教授递给苹果，他回头来看看叔叔。

　　“你妈妈还好吧？”

　　“好。”

　　“你继父对你好吗？”

　　“很好。”

　　“怎么对你好？”

　　“喜欢我，啥都给我买，天天送我上学。”

　　“哦……”

　　教授心里一阵愧疚。儿子已经九岁，在遗忘中长成这么大！

　　和乡下女人离婚时，她连儿子的抚养费都没提，只是抹干了眼泪，抱着儿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儿子头次来认父亲，本想给他买几件象样的衣物，可是教授知道，从娘家返回的系秘书会给这安适的家造成怎样不和谐的气氛，也只好忍痛做罢。每每想起，心里便一阵阵巨痛，犹如绝对值无限增大的负数塞满五脏六腑，使他感到既沉重又空虚。做为父亲，欠儿子的太多了。

　　“反动学术权威”的牌子挂到脖子上不久，教授的安琪儿——系秘书便成了一个“造反大王”的夫人。从“牛棚”回到空冷的家，身心憔悴的教授多么渴望得到亲人的抚慰啊。

　　儿子带着孙子来了，带着家乡的土特产。儿子说，继父让他们多呆些天……

　　教授攥住儿子的手，泪珠在眼眶里打转，说不出话来。

　　人老了，本来就是寂寞的，孤独又使他倍感凄凉，需要天伦之乐不亚于需要水和空气。平时看着照片上孙子笑眯眯胖乎乎的红润小脸，内心的欢笑在老脸上开了花。如果儿子孙子把姓了别人的姓改过来，他将欣然命笔把祖辈传下来的家谱续上。在信上他多次提及；可是儿子除了诉说家里一切安好外，对此事只字未提。

　　儿子和孙子已经来了十多天，明天就要返回故乡。

　　晚饭后，教授把孙子搂在怀里，讲着丑小鸭的故事。不时地瞟一眼坐在沙发上的儿子，企望儿子主动说出来。可是儿子却在平静地翻看一本画报。

　　教授真想对儿子说，“我老了，回到我身边姓一个姓吧。”话在舌头底下蠕动着，最终还是没说出口，他没有再向儿子提什么要求的权利。

　　“多住几天吧……”

　　“不啦。继父的生日快到了。明年放寒假再来看望爸爸。”

　　孙子扭过小脸：“家里的爷爷去年过生日，我给他磕头，爷爷给我买了一个大熊猫；今年说给我一个会跑的小汽车呢。”

　　教授心里不无嫉妒，但还是现出老年人特有的天真表情和孙子一起爽朗地笑起来……

　　打火机的光亮照出孤单而苍老的身影，他深深地吸了一口香烟。那笑声留下的苦涩到现在还没有消去。

　　编辑：疯狂侠客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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